再一次看向头顶，秦时月还是无法适应都市。
大都市的建筑很多，很高，很大，在夜晚降临的时候，他总是会觉得很害怕。都市四处光彩缤纷的霓虹灯扭曲了高大楼宇的身体，像是在钢铁丛林里面迷了路，看什么都是一样的风景。这时候，他就会想起家乡一望无际的巍峨的群山和乡下父母慈爱的呼唤。
秦时月是从大山里出来的，刚出山时，他以为他终于摆脱了战争的地狱，前方是光明的康庄大道，他把都市当成他的第二个家，在那里一定有着自己的容身之地。
却不曾想，他是从一个地狱踏向了另一个地狱。再到现在，秦时月只是觉得月是故乡明。
他想回大山里，但大山已经不属于他了。
另一个世界的人霸占了他的家乡，那时秦时月才八岁，他亲眼见证了异世界人是怎样入侵村庄，怎样杀害父母，怎样击败联邦军队的。
他被幸存的父老乡亲们一路从山里逃难出来，路上一队队的全是难民，另一只向相反方向前进的队伍全是军人和坦克，头顶上每隔几分钟就有几架战机划过。远处，杀声震天，炮响欲聋。
他想回头再望一眼大山，但大山已经被浓厚的硝烟遮住了。他望眼欲穿，想透过层层黑雾寻找残存的希望，他却发现，山在燃烧。
时至今日，他背井离乡已经七年了，七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东西，比如他的性格。
七年前的他是那种非常要强且骄傲的人，他认为自己可以做到一切，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绝对不会退缩。可七年之后的他已经彻底的变了，他不再那么狂妄，也不再那么不知天高地厚了。
他变得成熟了很多——他的成熟，是一种不再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，一种不会理会哄闹的微笑，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，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，一种无需声张的厚实。
对于一个尚处于青春年华的少年来说，这份过于沉重的成熟使他变得消极怯懦，而这份消极又使他愈发的想回到故土，远离都市，从而放下内心，解放自己。他始终认为，他是属于大山的灵魂。
这份消极并非源于他的心灵的消极，而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，他不愿意被都市束缚，不愿意被都市所改造，也不愿意被都市所控制。他不愿意被人所操纵，也不愿意被人所奴役。所以他想要逃避。
在都市里所有人都是牛马，底层、中层、上层，每一个社会阶层的人都被都市栓上铁链，动弹不得，麻木绝望。都市每天都有人死去，每天都会有新鲜血液注入，都市不会死亡，只会变得更加臃肿。
都市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由血液浸染而成，它就像是一朵妖艳欲滴的彼岸花，吸引着每一个无知的生命来到城市之中窥探它的秘密，然后葬身在都市的地基之中，成为都市扩张的资本。
于是秦时月选择了远走高飞。
他想了很多办法回家，最直接的就是走回去。但联邦军队早就派兵驻守在交通要道上，还划出了一大片隔离区，一般人根本就不可能穿过军队的层层拦截。
为了防止异世界人向联邦内地突进，联邦派出了五十个师级单位的部队一路沿途驻防，更有战略部队全天候值班，卫星时刻监视着前线的一举一动。
可以说是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飞过联邦的封锁线，就算有，也会被数十台高射机枪集火打下来。
他思来想去，终于想出一个完美的方法——参军！只要成为联邦军队中的一份子，那么不就可以顺利的走过去了吗？
秦时月被自己的想法打动了。
他怀着激动的心走到房门前，这里是他大伯的房间。大伯当初带他逃难，让他免于一死，可以说是他的再生父亲了。
他在大伯的房门前忐忑地来回踱步，始终无法敲响大伯的房门。
他忽然想起大伯在战争爆发后，也是孤身一人，全家老小都被异世界人抓了去。
如今他和大伯相依为命，他这一走，远走高飞了，那大伯该怎么办？他心中的激情灭了三分，长叹一口气，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下，他还是推开了房门。
“来了？”大伯问。
房间里随处可见到处都是生活垃圾，衣服裤子乱七八糟的摆在木板床上。老人坐在一个破旧的脏沙发上，身前放着一台笨重的老旧黑白电视机，电视机屏幕上还播放着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。
老人穿着泛灰的白色背心，手中拿着没喝完啤酒瓶，红光满面，大大咧咧的摆动着两条满是腿毛的枯瘦大腿。
“来了，”他应了一声“大伯，我想和你说一件事，这件事很重要。”
“说。”
“我想参军。”
极夜的窗外打了一个霹雳，电视机的声音戛然而止。老人睁开混浊的双眼回过头来死死盯着秦时月，秦时月感觉全身上下甚至灵魂都被审视了一遍，浑身上下翻起了鸡皮疙瘩。
“你是真的想参军，还是想借参军的名义做别的事？”
“做别的事……”
“必须去做？”
“必须去做。”
老人沉默了许久，时间都仿佛迟滞了。
大伯在战争爆发前是个农民，虽然是农民，但大伯算不上愚笨。他知道秦时月想要做什么——那就是回家。
他也想回家，但他亲眼目睹过自己的儿子死在了异人的长剑之下。
他的儿子被活生生的砍死了，就在他的眼前，他儿子的头颅滚到了他的脚边，只剩半截的脖子还喷着血。他看到他儿子的眼睛还闪着泪花，没有闭眼，死不瞑目。
最终他跑了，他害怕。
曾几何时老人也想过回家，回到大山，回到故乡，去为他死不瞑目的儿子和父老乡亲们报仇。可每每想起异人的长剑砍下儿子头颅的那个瞬间，他还是强行把复仇的欲望压了下去。
如今的他本应该淡忘过去，泯灭恩仇，哪怕是弑子之痛。
但他看到了秦时月。
他的眼神好像他死去的儿子，可究竟是哪儿像，他也说不清楚。
他记忆中的儿子与秦时月的身影逐渐融合在一起，他听到儿子对他说，爸，别什么事都怪在自己头上，多累，赶紧歇会，妈妈一天到晚看你颓废的样子，你不知道她有多难受，搞得我也难受。
一切尘封的记忆全部都回想起来了。
大伯笑着哭了。
他看向秦时明，他的眼神多么像他的儿子啊。终于，老人从嘴里挤出话来。
“还回来吗？”
这句话令秦时月有些意外，他的眼睛也湿润了。
“回来，我一定会回来！”
大伯没有再说话，他把头别到一边，房间里又回荡起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的声音。房门被轻轻的关上了，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。良久，老人站起身来，拨通了一个电话。
“喂，我找你们长官，我是……”
秦时月下了楼，外面是贫民区，是由难民营改造过来的。他走上街头，来往人潮擦肩，陌生更煎熬。
这是大都市特有的景观，被年轻人称为“社畜下班”他虽然不是社畜，但他混迹在社畜群中，接受着来自社畜和歧视社畜之人的双重歧视。
他觉得丢脸，飞一般的窜进小巷子，在如鼠道般的网道里行走，在暗无天日的巨大阴影下找到路，他已经轻车熟路了。
可不巧的是，这一次，他碰到了“鼠王”。
“那边那个小姑娘，对就是你，你过来，跟哥哥讲一哈，囔个大晚上穿这么少，你不冷迈？来，哥哥给你几件衣服穿。”
“大哥，我家没钱，买不起衣服。还有，我是男的。”
“男的？我就好男的这一口！快点过来，我一向讲人情，囔个说也不想对你这么水灵的娃儿动粗，你不要不识我一片好心哦？”
秦时月没有理会他，拔腿就跑，但经验老道的“鼠王”比他更快，他被“鼠王”从身后扑倒在地，动弹不得。
“跑！你还能跑到哪里去？”
“大哥你误会了，我刚刚只是……多动症犯了，想运动一下而已，没有想跑。”
“哦？你还有多动症，巧了，我也有！等一哈我们两个来相互交流一下病情如何？”
“算了哥...我...我...我有艾滋！”
“艾滋？”鼠王也惊讶了“你当真？”
“当真！”说罢，秦时月害怕的泪水夺眶而出。
见此情景，哪怕是纵横鼠道十几年的鼠王，也不经有了恻隐之心。
“孩子，我这卡里有3万块钱，是偷来的，你把这卡拿好，有时间记得去医院看一哈子。这几件衣服你还是套上吧，天冷，不能感冒了，更不能被外面的人瞧不起……人要堂堂正正地活在世界上，总不能不穿衣服。”
没等他反应过来，鼠王把银行卡死死的攥在秦时月手里，卡被鼠王捂得很热，上面还有汗水。几件手制的毛衣，也被鼠王强硬的套在他身上。
大冬天的夜晚，秦时月却感受到了一种不真实的温暖。
“大哥，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？”
“你还是小娃娃，为什么不对你好？”
“我接受的教育不是这样的啊，书上说每个人都应该只为了总统和联邦的利益而活。”
“那是屁话。红太阳教导我们，每个人都应该为了他人和自身的幸福而活。”
“红太阳是谁？”
“他可以是任何人。”
“我可以去见见他吗？”
“没必要孩子，每当太阳从东方升起时，你都能看见他，即便是如现在这般寒夜中，天上的月亮也依然反射着太阳的光，让迷路的人们找到方向。”
大汉意识到一不小心又说了多话，赶紧收住了嘴。
“大哥，我叫秦时月”秦时月庄重地挺直了身板，模仿着大人模样伸出右手。
“怎么，你这小娃娃还想当我小弟？”
“我想和你交个朋友！”说出这句话，秦时月的脸变涨得通红，像是付出了莫大的勇气。
“你还不配”大汉白了他一眼。
“但，”大汉也挺起身来，抖抖身上的灰，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正经。
“我叫马杰克。”大汉握住了秦时月的手，然后使劲一扭“好了你这个混小子，以后不要半夜走小巷了，快走吧，这里不欢迎你。”
秦时月疼得把手伸了回去，努努嘴说：“我还会再回来找你的！”然后小跑离去。
马杰克看着他消失在弯曲的小巷后，笑容渐渐变得凝固。
他摸摸内衣里的口袋，摸出5块钱，几个硬币，破烂的红皮册子，和几块泛着铜光、带着斑驳血迹的旧日勋章。
勋章上的绥带早已破烂，但还是可以从中隐隐约约辨认出几个字：苏■■民英雄列■勋章。
他把勋章握在手里，沉默不语的看着，他用手轻轻抚过着这些勋章，像是在抚摸青涩的爱恋，也像是在追忆铅色的往事。
他喉咙颤动，热泪从脸颊滑下变成冰珠，凝固在漆黑的夜晚。
“不如，还是当了吧……明天，就拿去当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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